张本义:书法危机与书家责任
2014-11-04 浏览90次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今天的近三十年间,中国书坛出现了持久热潮,为传统文化的回归增添了色彩,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建设做出了贡献。但是,表面的繁荣掩盖不住十分深刻的内在危机。如果书法的路再继续这样走下去,前景堪忧。这个问题,近年来已经引起了书法界的高度关注,大家见仁见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窃以为,中国书法面临的危机是多方面的,而究其根本仍然是与几十年来传统文化的流失有关,书法的基础越来越薄弱,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和书法作品越来越少。
这种局面的出现,不外乎由如下原因造成 :
第一、书写工具的改变。书法对工具有其独特的要求。几千年来,中国人日常写字,使用的都是毛笔。书法的基本美学要求,都是建立在毛笔的物理特性上的。而现在国人日常写字,使用的是钢笔、圆珠笔等硬笔,毛笔则几乎完全退出实际日常使用领域。书写工具的根本差异,使笔法的基础越来越薄弱,写字者已越来越难以体会掌握书法的操作规范及其美学意义。特别是随着电脑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字是靠键盘打出来的,以至于硬笔也很少派上用场了。这对书法来说,真的是一场灾难。
第二、更深层次的,是教育的失误。教育,首先是公民义务教育,其首要目标就是普遍地提高公民的素养,使生命意义上的人“化”成人学意义上的人。没了独特性,也就没了生命体的自我,没了生活意义和方向。人若想保持其独立性不淹没在工业化的大潮中,首先要求人格的完善,审美教育即是完善人格的主要途径。
但是,这种教育必须有所附丽,必须建立在实际的基础上,无法想象,在今天情况下与应试教育完全脱钩的公民教育,会得到切实有效地推行。而书法就是建立在实用基础上的一种艺术。中国的教育千百年来,一直是应试教育,故考试的内容左右了教育的内容。科举成绩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决定能否进入上流社会,也是安身立命的工具。由于科举时代重视书法,所以,传统的中国读书人,对书法的重视程度恐怕要比现在人重视英语、电脑、汽车为甚。正因为书法教育的普及和被重视,从而成为历史上中国读书人审美教育的主流,以至成为中国文人的“脸面”。写好汉字,不仅可以提高审美能力,保持东方人特有的审美心态,而且还可以培养观察力、领悟力、模仿力,培养细心、耐心和恒心。有教养的中国人对美的感受和对事物的抽象能力,也很大一部分从书法教育中来的。
这种情形,在现代中国,都不复存在。现代中国,步入上流社会,基本用不上书法,身份教养的象征也与书法不沾边。更有甚者,有的年轻人视书法为“老朽”的代名词。书法进不了我们普通义务教育的课堂,没有教材、没有教师、没有时间、没有兴趣。由于我们现行的教育体制是照搬西方来的,所以,现今青年人受的审美教育,也是发端于西方现代文明和后工业文明,审美的标准也在相当程度上惟西方人马首是瞻。中国特有的传统审美心态,包括书法艺术中蕴涵着的中国文学、历史、哲学等方面的内容也越来越淡化。现行书法教育的缺位造成的恶果,不仅是中国人越来越不会写自己的母文(据说这在全世界也是罕见),更严重的是给我们的后代在文化的认同、传统的承袭、人格的养成和审美心态上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第三、书法理论的混乱。我国传统的思维是实事求是的,极少长篇大论。文学、艺术、美学等诸方面的理论,也大都是点评和顿悟式的。这在饱受欧风美雨浸淫的现代中国的一些学者和艺术家看来,很不正规,很不先进,群相鄙薄,视为敝屣,弃之唯恐不远。于是,竞相引进西方各种成体系的理论,真可谓繁荣热闹。只是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理论,都是人家白种人针对自己的美学艺术实践而总结出来的,与我们中国的传统艺术实践,尤其是书法艺术实践方枘圆凿。
因为,人家西方当初压根就没有中国艺术的概念,是我们的一些理论家们,见猎心喜,按捺不住,又不能融会贯通,于是只能拾人牙慧,生吞活剥,照抄照搬,再热闹,再成体系,也只是削足适履,隔靴搔痒。
另外一种理论上的混乱,还牵涉到评论家和书法家的学术道德和修养。举例说,“匠气”一词,在现今中国书法界是很多人用以作贬低别人、蔑视传统的大捧。什么叫“匠气”?真须认真研究一下。“匠”指有专门技术的工匠,或指在某一方面造诣和修养很深的人。“匠心独运”,是指工巧和心思与众不同。唐人张祜《题王右丞山水障子》诗中有:“精华在笔端,咫尺匠心难”,可见其对“匠心”是赞佩的。
而现如今,由于很多所谓“书法家”根本没有书法的基本功,对书法传统也知之寥寥,写的字张牙舞爪,鼓努为力,却自鸣得意,反而将一笔一画、清雅典丽的传统书法,统统贬之曰“匠气”,嘘蜃成气,很多也不甚了了的人跟着呼叫。
实际上,要说“匠”,古代的写经生们可称之为“写字匠”了。可平心而论,现今域内,有几个人写的字能赶得上经生们的工整典雅?看看魏晋宋唐以来经生所写的卷子,扑面而来的那种传统的静谧冲和之美,难道不令我侪汗颜吗?近代诸体皆精的书家、著名学者罗雪堂曾批评悖离传统的书家和书作是“中不足而饰于外”(《跋自临孔宙碑》),可谓振聋发聩,一语破的。
而今书界,还有一把狼牙大棒曰“俗书”。实则所谓“俗”是与“雅”相对的。主观判断者的好恶和修养决定了对书家及其作品的判断。自古以来,雅俗之辨,就没有一个共同的裁定标准。古今大多数学书者膺服王羲之,称之为“书圣”,唐太宗形容其作品“尽善尽美”(《晋书•王羲之传论》),可唐人韩愈就在《石鼓歌》中说“羲之俗书趁姿媚”。世人皆重颜柳,可米芾在《海岳名言》中就说,“自柳始有俗书”。而后竟有书家说米字是“俗书”,梁巘甚至称其“实肇恶派”。
什么是“俗书”?我认为,既然“俗”、“雅”相对,则“俗书”当指没有文化的市井之人或因士子媚俗而通体习气的书作。其标志是文化含量不足,表现手法匮乏呆板,或非务妍美,或故托丑拙。而遗憾的是,我们的一些评论家或反传统的书家,频频随意胡乱挥舞这个大棒打向崇尚传统的书家书作,其用意或在掩饰自己功力的不足,或在破坏书法的传统。
第四、部分媒体的误导。正因为目前书法理论界存在着混乱,许多专业报刊及其影响下的大众传播媒介发表的书作,往往非常低劣,对青少年和一般受众起了误导作用。还有一些电视台举办的所谓书法讲座,也非常糟糕,可以说在误人子弟。
第五、书家地位的尴尬。这是造成书法危机的并非不重要的因素。就是说,现今中国,很多书家无法以书法谋生。书法历来被文人学者视为雅事,因而大都耻于言钱,也很少有完全靠鬻书为生的专业书家,即使在当今商品社会,也一仍如初。一些所谓书法名家,由于身居要津,不管书作好坏,都能轻易出手。一些真正的书家的作品却往往无人问津。另外,学书法的学生,哪怕读到博士,毕业之后也大部分得改行,因为中国很少有书法研究所,一般小学、中学和大学不开书法课,很少需要教师或从事书法的专门人才。而在我们的邻居韩国和日本,由于有完美的书法教育体系,需要一支庞大的书法教师队伍,书家可以凭借书法艺术谋生,书家的社会地位也自然很高。
今之书法界所以存在着上述种种怪现象,关键在于很多人没弄懂什么是书法,什么是书法家。什么是书法?我认为它应该具备以下三个特征:一是,因为书法是因为汉字而生的,是中国固有的艺术,从而必须以汉字或其衍生的字体(诸如日文的假名)为创作素材,西文没有我们所说的书法。二是,它的书写工具必须是毛笔。蔡邕《九势》中说,“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只有毛笔在纸上提按的轻重、行笔的徐急、用墨的浓淡,才能出现各种神奇的令人赏心悦目的效果,才能表现出作品的笔画、结构和意境之美来。三是,有超越写字的深刻内容。季羡林先生说过,“全世界文字可以成为审美艺术的,只有汉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书法实实在在占有重要的位置”。
书法为什么被称为“国粹”?就是因为它是中国艺术中的艺术,是中华文化的承载体和象征,具有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它包括了历史、文学、哲学、伦理、教育、民俗等一切应世的知识领域。这些方面的修养和知识长久地主导着中国人和中国社会,以至于影响着东方的社会。
在我国古代,用“写”的形式记载和传递信息是很神圣的事情。对古人而言,善书就有了读书人起码的体面,也就有了干禄入仕的本钱。尤其是科举时代,字写得不好,很难得到功名。“书”有了“法”,才进入了艺术的境界。这里的“法”,即法度,包括了写字的技巧,诸如身法、笔法、章法等等。
然而,学习书法并非只是为了写好字,真正的目的,还应是通过这种特殊形式,在训练过程中学习知识、熟练技巧、磨砺意志,陶冶情性,升华品位,完善人格。日本将书法称为“书道”,我认为比较准确。因“道”与“法”相比,更具有文化内涵,更接近这种写字艺术的本元。因为“道”的观念是中国文化的纲领,它投射到书法上就是“书道”。它要求书家首先写好字,其次要有持恒高远和宁静的文心、温柔敦厚和润籍的境界。“道可道非常道”。“道”为何物?很难说清楚,所谓“包罗羽客,总括神仙”(王羲之《用笔赋》)讲的都是书法的玄妙和神秘。惟其有了这种东方式的玄妙和神秘,才使得其个性更加地鲜明。
虽然我们未必也改称“书法”为“书道”,但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书法艺术决不单单是书写文字的技艺和方法,书法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志,更是中国传统社会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准宗教。古人对于文字和书写都怀着敬畏之心,甚至将书写过程也当作准宗教仪式来对待。有报道说,日本的一些书法家到山东省平度市参访郑文公上碑,全部顶礼膜拜,有的竟然激动得泣不成声,这对我们国内一些书法家来说几乎不可理解。
我认为,书法表演是应该讲究仪式的,因为仪式对人的震撼力有时超过仪式内容的本身。如同日本的“茶道”,通过仪式达到静、敬、净的感受,从而起到陶冶性情、化成人心和气质的作用。日本书道表演时,参加者往往是按长幼尊卑次序站立,行礼之后,表演者上场,其余的人安静地观赏,而且都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实际是一种礼仪,一种准宗教的仪式。可反观我们“礼仪之邦”的现时书坛,各种正式书法表演场合和参观书法展览时,常常是乱成一团,人声鼎沸,颇伤大雅,大失书法古道。
现在还有人提出书法应现代化。这是一个原本就不应该提出的问题。京剧之所以成为京剧,因为它是传统的、中国的。如果将其唱、念、坐、打等程式改成芭蕾式的,尽管服装、音乐等外表不变,还能称作京剧吗?要知书法承载着中国文化的全部信息,仿佛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遗传基因,决不可轻易地、盲目地、草率地追求所谓现代化,尤其不能胡乱套用西方文化的观念来对其加以改造。现在如若想成为书家,首先必须埋首虚心,认真地浸润传统、追随古典,深刻掌握历代书法以一贯之的精神本质,也就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精髓,再加上现代人的视觉、心理和思维方式,毋须刻意追求,则必然创造出有别于古代的现代书风。
一个时代必然有一个时代的书风,因为每一个人的社会背景、文化背景、思维方式、审美方式、写字工具和书写条件都不会完全相同,所产生的书法作品风格也必然有异。窃以为,汉魏尚朴,晋人尚简,唐人尚法,宋人尚态,元人尚温(以赵子昂为代表,甚至连胡人康里子山书风亦尚温雅),明人尚逸,清人尚工。到近现代呢?因为时代巨变,传统发生断裂,流风所至,竟以野为尚!唯其野,也就失去了书法中庸、冲和、典雅、清丽的最高境界。近现代人崇尚张牙舞爪式的所谓的淋漓痛快,真乃“过犹不及”。王铎说,“书不入晋唐,终入野道”,真是肯綮之言!
由于书法浓缩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部菁华,因此,真正意义上的书家,决不是简单地会用毛笔写字的人。时下某些自吹自擂、招摇过市的“书法大师”们,往往不及书家的皮毛。须知历代大书法家,无不以继承和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为己任,无不同时是大学问家。大家熟知的王右军、颜鲁公、苏东坡、黄山谷、朱晦庵,到清末近现代的何绍基、翁方纲、罗振玉、沈尹默、林散之等等,无不是学富五车的儒者。正是由于他们深深地植根于中国文化传统的沃土之上,才长成了参乎天地的大树。而那些真正能在书坛上站得住、淘不掉的大家,更都是风骨自标、立朝有节的仁人志士。古人所谓“书如其人”,应该从这个意义上得到诠释。
尽力吸收传统书学的营养,大力匡正当今书坛上的流弊,使不绝如缕的书学传统得以复兴和弘扬,不仅只对书界有意义,大而言之,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都有不可低估的作用。约略总括,当为以下二端:
一、是继承和弘扬传统文化的需要。
现在全球化的大潮汹涌澎湃。由于全面西化,我们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也越来越丧失,这着实令人担忧。
汉字是我们的母文,我们中华文明几千年来主要是靠汉字这个纽带传承下来的。汉字隐藏着我们祖先薪火相传的文明智慧和密码,是我们的精神起点,也是我们的精神家园。我们依附于汉字的人文精神,还可以帮助解决灵魂及信仰上的许多问题。可以说,若无汉字,则无中国古代高度的文明,也难以有今天和明天中国社会的发展与辉煌。
但是从上个世纪初开始,汉字遭到了厄运,甚至提出过“消灭汉字”的口号。延宕到今日,我们对承袭了我们的文明、创造了我们的辉煌的汉字越来越不恭敬了,可以说已经到了肆意践踏的程度。君不见,城市路边设计签名的,非要将我们的汉字设计成英文字形,而我们的一些人,特别是一些所谓的各路明星,往往以自己的签名颇类英文为尚。电脑上新造滥造的字形字库不堪入目。虽然简化汉字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方便,可是,浩如烟海的中国文化典籍,却都是用繁体字写成的啊!而且不仅仅是用正楷繁体,很大一部分是用行草和其它不易猝读的字体流传下来的。相比较之下,已改成简化字的传统文化典籍的数量,沧海一粟而已,而且还有很多是简化得谬误百出,甚至于句读不通者比比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孩子怎么办?现在的青年人大部分不识繁体字,也都不愿阅读繁体字写成的书。正楷繁体字尚且不能读,以行书、草书写成的典籍谁来阅读,谁来整理?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关系到继承和弘扬我们文化传统的问题。著名学者袁晓园先生一直提倡青少年“识繁用简”,这个建议应该引起社会各界,尤其是书法界的高度重视。我们书家应主动担负起“保卫汉字”的责任,为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贡献我们的心智。
二、是增强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的需要。
现在很多人都在抱怨部分国人素养低下,为什么这部分人素养低下?因为这部分人已无根柢。从上个世纪初开始,西方异质文化挟持着尖船利炮和糖衣炮弹,打进了我们的国家,蹂躏着我们的民族,我们招架无力。但奇怪的是,我们不是发愤图强,自思进取,而是一古脑地把所有的原因都怪罪到我们老祖宗创造的传统文化上来了。把自己的祖宗骂倒了,把自己的文化丢掉了,自信心从何而起,民族凝聚力从何而来,难道我们要做世界上二等公民么?
现在大家都已认识到,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重视我们民族特有的汉字,重视我们民族特有的书法艺术,就是重视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也就是尊重我们自己,这才是增强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的正途。况且我们的传统文化,曾创造并延续了世界上独一无二、无以伦比的古老文明。自己不尊重自己,谁还尊重你!现在读经在华人世界里被重新重视并大力推动,可以说是对“新文化运动”以来反传统潮流的反省。它说明,人们已经开始向我们民族传统和文化,寻求发展的原动力了。这中间,有我们书家的责任,也有我们书家广阔的用武之地。
北宋大学者、哲学家横渠张载先生有四句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旧时私塾开课前往往要背诵一遍。张载先生的“四句”,讲的是文人士子要有使命感。我们的书家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我们应该看到现今中国书法所面临的危机和挑战,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所面临的危机和挑战。我们要振臂直呼,身体力行,多做继承和弘扬的事情。这不仅是我们的义务,更是我们的责任。